【追云】第32章

  老梁等人做完检查,推着老太太回来后没多久,他的儿子出现了。一个身穿工地工作服的民工,还满身尘土。要不是小姑娘叫了他一声爸爸,大家还都不知道。

  老太太见儿子来了,开口第一句话就是要出院,不想做任何治疗。儿子还没来得及回答,护士小姐已经出现在他们身后,催促他们去交住院押金。老太太一听急坏了,使出全力从床上坐了起来,想要下床。病房里所有的人都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个角落,就像在看一台话剧一样,全神贯注,鸦雀无声。

  儿子还算孝顺,安慰了母亲几句后,让她躺下,叮嘱了自己的女儿,看管好奶奶,快步走出了病房。

  随后边上传来了病友们的窃窃私语,陈凯隐隐约约的听到了几句,他们对这个身穿工地工作服的男人都不太看好,有人说他去交押金了,有人说他去借钱了,甚至有人开玩笑说他去抢银行了。

  没多久后,护士小姐就进来,不耐烦地给这位老太太开始输液,进行治疗。这位老太太在床上已经躺了快一天了,现在才对她进行治疗,就是因为没有交住院押金。

  以前只是听说,现在陈凯亲眼所见,十分震惊。而身边的老梁却十分淡定,若无其事地忙着自己的工作。后来和老梁闲谈之后,才知道在他工作的几年里,早已看淡了这种凄惨故事,没有最惨,只有更惨。

  又是疲惫不堪的一天,陈凯的父亲依然昏睡不醒。晚饭时间,陈凯照常回去母亲家与她共进晚餐,其它就交给老梁了,时间久了也习惯了,麻木了。

  次日一大早,陈凯来到了病房,就像来到了办公室准点上班一样,发现身边这床老太太已经不见了。后来知道昨天晚上他们就因为交不起住院押金而出院了,医院人道主义,给他们输了一瓶营养液。

  医院的床位就像餐厅的饭桌,一刻不闲,立刻又有了新的病人,迫不及待的进来占了这张床位。在之后的半个月里,小小的病房里每天都上演着此类故事,时间久了,陈凯也彻底麻木不堪了,懒得搭理别人,坐在父亲身边,看看小说,无能为力。完全不像电视剧上演的那样,病人到了医院,护士精心照料,医生耐心会诊,找出病人的病因,对症下药,解除病痛。

  陈凯父亲的亲朋好友过来探望,见他昏睡不醒,只好放下礼物安慰了几句陈凯,就早早离开了。陈凯父亲传说中的女朋友也从未出现过,后来听家里人说在父亲病倒时就消失了,这种事情习以为常,陈凯也不再过问了。

  看来这一时半会儿是回不了新西兰了,需要有长远的打算才行。陈凯和妻子视频商量完了之后,陈太太准备抓紧时间考出驾照,这样就不用每天麻烦雄军过来帮忙了,王冰冰也快临产了,到时雄军一定手忙脚乱。

  半个月后,陈凯的父亲终于苏醒了,这让等待许久的陈凯激动万分,紧握父亲的双手,热泪盈眶。而陈凯的父亲却用陌生的目光望着他,正如之前刘医生所说的那样,半边脑子因缺血而失忆,看来他已经不认识陈凯了。

  陈凯父亲意识到自己右半边瘫痪,不能动弹,痛苦万分。一只能动的左手开始乱拉乱扯,嘴里胡言乱语,说不清话,只能发出简单的喊音,啵啵啵啵。老梁连忙上前阻止,用力抓住他的左手,要不然身上的插管都会被他一把拉出,重新再插,自讨苦吃。

  见父亲疯疯癫癫不成人样,陈凯顿时泣不成声,老梁一边阻止陈凯父亲无理取闹的发疯,一边耐心与他交流。并安慰陈凯,他的父亲现在一定非常难受,因此脾气暴躁,情有可原。

  老梁一不留神,陈凯的父亲就将自己的导尿管拉出,满床是尿。陈凯连忙起身,帮忙按住父亲乱挥的左手,好让老梁腾出空来清理床单。老梁刚刚一个转身,陈凯的父亲又大便失禁,臭气熏天。此时此刻,陈凯有一种想死的心情。而老梁却没有一点嫌弃之意,认真的清理着陈凯父亲的大小便,让陈凯觉得有一种养兵千日,用兵一时的感觉。

  当老梁清理完大小便,准备换床单时,需要陈凯帮忙将他父亲翻身,这时陈凯才体会到,他一个人根本翻不动父亲。正如之前闲聊时其他病友说的那样,一人病倒,全家遭殃。再想想自己和妻子两人,还有三个老人需要赡养,简直有种想死的心。

  又一个不留神,陈凯的父亲将自己插在鼻腔里的食管和氧气管拉出,老梁无奈之下,立刻叫来了护士帮忙。也许是因为大脑受损,陈凯的父亲变得疯疯癫癫,出手打人。两位护士小姐吓的逃离,直接叫了医生。

  刘医生抽空过来看了一下,简单的说了几句:如果能正常饮食,就可以出院了,转到康复医院去。不要抱有太大希望,陈凯父亲需要人终身照顾了。也不要指望他能恢复记忆,受损的脑细胞是不可再生恢复的。

  陈凯的父亲半身不遂,不能说话,只能靠叫喊来表达自己的意愿,大小便不能自理,衣食起居都需要人帮忙管理,已经成了一个彻底的废人。尽管陈凯尝试着每天与父亲聊天交流,但在父亲的陌生目光里,陈凯只不过是个不相识的人。

  次日陈凯的父亲,在老梁的帮助下,可以坐起身来。但是神经兮兮的开始咬枕头,这让陈凯心酸不已,父亲已经成为了一个疯子。边上的病友指点,也许是因为饿了,于是立刻叫了外卖,陈凯父亲见有食物,先是开口猛吃,再是低头呕吐。陈凯实在看不下去了,走出了病房,找了个角落呆坐不起。

  好在护工老梁尽心尽责,将陈凯的父亲照顾的妥妥当当,每天还帮他擦身洗脸。而陈凯只能呆坐在父亲身边,时儿搭把手罢了,看着自己的父亲一天比一天精神起来,陈凯心里有了几分慰藉,但是父亲完全不认识他了,就像一个陌生人一般,魂魄已去,只留下一具半身不遂的躯壳。

  陈凯父亲的兄弟姐妹商量之后,决定将陈凯父亲送去康复医院治疗,根据现在的情况,估计以后永远都要住在医院里了。好在陈凯父亲有退休金,不够的部分有陈凯出钱补贴,合情合理,天下哪有儿子不养老子的事情。

  陈凯父亲出院那天,他的姑姑帮忙叫了车来接送。同时和护工老梁结清了工钱,300元一天,一共28天,合计8400元。在这段时间里护工老梁对陈凯父亲的照顾无微不至,让陈凯十分感动。离开前与老梁闲聊了几句,将来有何打算?

  老梁点完钱,小心翼翼的放进口袋里,憨厚的笑了笑,说道,“先好好洗个澡,这么久都没洗过澡了,然后好好的休息一周,一直没好好睡过觉,然后再开始工作。”

  这番话让陈凯心里感觉十分凄凉,好像每一个人活的都十分艰苦,仿佛只有钱这个东西,才可以解决烦恼。这次要不是因为陈凯还有一些钱,后果真的是不敢想象。

  陈凯推着父亲离开病房的那一刻,和各位病友挥手告别,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犯人,刑满释放那样,受到了众人的欢送。而实际上,在父亲生病住院的这段时间里,自己什么都没有做,感觉像个罪人。

  老梁一直没有离开,直到陈凯的姑姑办完出院手续,帮忙将陈凯的父亲抱上车子后,才笑着挥手离去。

  “再见,好人一生平安!”,陈凯心里默念着向老梁挥手告别。

  康复医院的环境可要好多了,虽然不像市中心病诊医院那样,人山人海人满为患,但病床也是没得空闲,要不是提前一周联系预约,开个后门,根本塞不进去。

  陈凯的姑姑托了关系,所以一切变得相对顺达。一到康复医院,就有两个大汉帮忙将陈凯父亲抬上轮椅送上了楼去。

  病房环境相当不错,一个病房三张床,新的护工也已到位等候多时。将陈凯父亲安排妥当后,陈凯的姑姑就去办理了入院手续。陈凯什么事都不用做,只需等着账单,付钱就行。这又让他想到了之前刘医生对他说的话,“花钱就行”。

  陈凯的父亲在这位女护工的照顾下十分听话,虽然已经不认识人了,但是娱乐活动还依旧喜爱。看着墙上挂着的电视机,如同孩子一般,不愿被人打扰。

  陈凯心里虽然有一丝凄凉,父亲不再认识自己和其他人了,但是父亲看着电视节目傻笑的样子,让陈凯心里十分慰藉。毕竟是自己的父亲,躺在病床上受苦受难的样子,真的看不下去。现在开开心心,疯疯癫癫,虽然半身不遂,不识旧人,但没有恫瘝在身,吃苦受罪。同时自己心里也有一种如负重释的感觉,好像获得了新生和自由。

  但,这一切还是要靠钱来解决问题。陈凯的姑姑办完入院手续后,就亮出了账单,按照陈凯的父亲现有退休工资,陈凯至少每月要补贴他的父亲一万元人民币,要不然就不能维持现状。

  陈凯不了解中国的医疗环境和康复医院的收费制度,咨询了同学圈以后知道,这家康复医院的收费相对较高,属于高端康复医院,院里有很多精神有问题的病人,医务人员相对比较有经验。原来,陈凯父亲的兄弟姐妹商量后决定选择一家相对高端的康复医院,让陈凯的父亲少受点苦,多享点福。多花点钱无所谓,因为他的儿子陈凯在国外一定是赚大钱,发大财的,要不然怎么可能到国外去呢。

  这也许是国内大多数人的一致想法,在国外不是发财难道是搬砖吗?每个月补贴父亲一万元人民币,是笔不小的数目。在国内普通月收入也就七千,就算在新西兰,平均收入每个月也就4000纽币,约20000人民币。长久下去,陈凯坚持不了几个月。要是回头其他老人家再倒下几个,那岂不是倾家荡产?

  对,就是倾家荡产,有钱看病,没钱等死,有钱找佣人,没钱用自己,这就是国内生病的真实现状。虽然有医保,但是生病需要照顾,护工没多少人请的起。

  自从陈凯的父亲进了康复医院之后,他每天除了去医院探望父亲,也真的没什么事情可让他做的了。除了看着他的父亲做一些康复运动,吃饭,看电视,就是呆坐在父亲身边。陈凯的父亲也不曾搭理过他,形同陌路,有时还嫌他坐在边上碍手碍脚。就算是陈凯的父亲,时而脾气暴躁,神经兮兮大发雷霆,他也帮不上忙,专业的医务人员立刻赶到处理的妥妥当当。

  似乎一切已告一段落,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,总不可能一直陪在这里,何况在新西兰还有自己的妻儿需要照顾。回到国内近一个月,也没有陪自己的母亲出去吃吃饭,更没有和老同学们聚会叙叙旧。

  陈凯和妻子商量了一下,买了三天后回奥克兰的机票,在剩下的日子里,打算好好陪陪母亲,探望一下岳父岳母,和老同学们聚会。

  在老同学聚会上,陈凯突然觉得出了国,好像到了另一个阵营一样,有些话题和好友之间产生了严重的分歧。那天陈凯和几个昔日好友相约在茶室聊天叙旧,大家多日未聚,十分亲热,兄弟之间说话向来口无遮拦。

  有一位老友突然问道,“陈凯,到国外可是二等公民,你有受到歧视吗?”

  “二等公民”,这个词让陈凯觉得十分奇怪,确实在出国以前,流传着这么一个词,去国外的都是二等公民,身份低人一等,受人歧视。但事实情况完全不是那个样子,陈凯耐心的给朋友们解释。

  到了新西兰后,拿的先是工作签证,符合要求后转成绿卡,也就是居民签证,拥有永久居住权,这两类签证持有者都称为居民。在新西兰出生或者后期加入新西兰国籍的称为公民。

  公民和居民都享有同样的社会福利和选举权,完全一样,没有任何等级区别,更谈不上有什么二等公民。

  再说了,新西兰是一个移民国家,有两百多个种族,你和对方打交道,根本搞不清对方从哪里来的,何来歧视呢?

  歧不歧视,也要看遇到什么样的人,有的人不光歧视外来人,还歧视任何看不顺眼的人,运气不好碰到,也只能自认倒霉,这种歧视并不针对特定种族。

  陈凯说道,以前他刚到新西兰的时候,在一个郊外加油站时,就被人歧视了一下。当时他正在加油,有一个洋人正和他的女友吵架,火冒三丈。见陈凯已经加完了油,还在那里磨磨蹭蹭,就要求他赶紧让开。回想起来那个洋人也没有骂人,只是态度恶劣了一点,最多算是个流氓,也谈不上歧视。

  就算是要被人歧视,也不是因为什么“二等公民”,在国外根本没有二等公民个分类,甚至没有地域管制这个制度。你可以去国外的任何地方生活,享受全国统一的福利制度,根本不会因为你是外地人,而遭到不同的待遇。

  说到这一点,反而是国内的户籍制度给老百姓分了等级。富裕地方的人看不起穷贫地方的人,外地人到了本地还享受不了本地人的福利,这才是活生生的把自己的公民分为不同的等级。

  陈凯说到这里,有的人听不下去了,反驳道,“中国人歧视中国人,最多只看不起,而外国人歧视中国人,那才是真正的歧视。”

  尽管陈凯实事求是的辩解道,在国外没有人歧视,本地人都非常友好,迎面走过时,总是面带微笑的打招呼。而恰恰相反,在国内,你要是和一个陌生人打招呼的话,人家会变得提心吊胆,以为你有什么恶意。

  “国外什么都好,国外的月亮都特别大。”,一位老同学讽刺道。

  陈凯无奈的闭了嘴,毕竟在国外生活了快两年,和国内相比,如同两个阵营,很多事情无法沟通交流,再谈下去只会伤感情。其实国内国外都有好坏,人各有志,只要在自己喜欢的地方生活就好。

  结束了同学聚会,回到母亲住处,陈凯开始整理行李。明天早上准备去康复医院见父亲一面,坐下午的飞机回奥克兰。陈凯的母亲虽然嘴上没说,但心里依依不舍,换个角度想了想,儿子在国外生活的开开心心,自己也心满意足了。

  第二天陈凯来到了康复医院,父亲刚刚做完了康复训练,坐在病床上笑看电视。虽然半身不遂,但现在拄着拐杖,还能来来回回走几步,渐渐的开始康复了。但不能指望他再和正常人那样会说话认人,行走利索,因为脑组织损伤,不可修复,不可再生。

  陈凯陪着父亲坐了几个小时,叙述了自己在奥克兰的工作生活,父亲似懂非懂,边看电视边点头,也不知道是在看剧情,还是听陈凯叙述。离开时陈凯表现的十分平常,向父亲打了招呼。他的父亲也和往日一样,没有理睬他,全神贯注的看着电视。转身走出病房,陈凯就热泪盈眶,黯然泪下。但这又是无可奈何,自己的人生还要继续勇敢的向前走。妻儿老母都需要他的照顾,总不能因为父亲而一蹶不振吧。